飞越疯人院（其三）
谁把运气换呼吸？谁把灵魂换稻米？*
我已跟随莲子钻进这迷宫似的旧城小巷里头变动游弋、久久晃荡了许多日，这条路上行人影子都乘着回声匆匆疾驰如飞。此时，浓烈的汗味粪味多巴胺味乃至一股子诡异腥膻味充斥了街道，遂以喧腾之势涌入一条条拥挤的窄巷子，如同浊浪滚滚、白沫星子四处飞溅的密西西里大江，好令游客孩童眯眼驻足各类摊贩，令神头鬼脸的冒牌货充塞街头巷尾，令脚踩的青色石板白条条湿漉漉无穷无尽，又似一大摞狗扯羊肠的彭罗斯镶嵌地图，绝不重复。见我们两个脸上风轻云淡、神色自若，两岸的石板路又不免晦暗难明、无地自容，处心积虑着不断延伸，直至天色昏黄，暗夜的潮汐才悄悄没过高耸入云的层层阁楼庙宇，恬不知耻地裸露自身混沌教派无类信仰，遥指破晓的晨曦隔空叫嚣，简直没完没了。那几日，我们彼此慨叹争论时间秩序的崩塌、浅陋的情爱、诱人的命运以及顽固的戴德金切割，彼此交换议题，神魂对调，罔顾真理，藉之消解分泌过盛的忧愁与荷尔蒙，直到天亮了，睡觉。固然莲子她既活泼又聪颖，然则有些事不可多谈，就如我头顶上危如累卵的魔幻天幕，新一轮世界大战，千禧年瘟疫也爆发在即。又例如我心头此时正泛起的沼黑色溃烂。醒来。瞧那灼灼烈日早已举起滚烫的浓烟滚滚的大板斧，几乎要将我们两个冻僵的头脑劈作两半。
其实早在那新千年的大瘟疫爆发前夕，接连几个周末，我都不得不拖上行李箱。塞入胭脂红毛毯、马蒂斯色系的坐垫，水晶骰子，几块以备来世的鹿角珊瑚、琥珀珠链，还有杂志，杂志上的娇俏女人全部剪下来贴镜子边上，顺便扼制住我本人宏伟高妙得要死的肉体革命概论。然后登上列车，出发前往东京某块全宇宙皆知的树状光污染地标，与我那恋爱癔症频发的老同学见面。
于是乎我们的莲子，我亲爱的老同学，在苦于等人呢。笑兮兮蠢呼呼，兀自独占一条大长椅，晃荡二郎腿，要把人来等。
莲子此人天生不羁，自小身形灵活，状貌绮丽，多才多艺，爱跳高加索列兹金舞！又长于弹班卓琴，尤擅做甜不辣，精研茶花香此三道，还豢养一头形态巨硕的波索尔犬。据称其幼年时就感知得出躯体里缓缓生长了一类古代生灵，一个弥生人，或曾徒手打死皮东，于冰川时期降临地球。这位异种盟友来路极为神秘，对脑袋、心脏、胳膊熟门熟路，常抚其本原疏其经脉以壮之。故而此后莲子智性过人，待人接物无所失，亦孜孜不倦，有如哲人再世一心皈命，以其虔诚而诲人不倦的风采，习得一切智慧之智慧，通明一切秘密之秘密，投入浩浩汤汤的宇宙起源学说，阐发圈量子与弦论的不二法门，勇力鼓动周遭大小伙们一股脑子加入过来，钻进这场波澜壮阔的自我牺牲、恩泽泛滥以及思想大竹篮子里去了。那些年，莲子长久独守于宿命的鸟笼边张望着，不厌其烦伺机而动，嘴里大嚼持载万物的炸虾球，不料真理之雀最终还是轻巧飞去，不见了踪影。我那时候还是个滥情式理想主义者，拿一本《宇宙奇趣全集》奉若珍宝，接着看了几章《都柏林人》《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便思量着改弦易辙，效仿主角斯蒂芬，姑且凭写作为毕生志业，转投科塔萨尔抑或布宜诺斯艾利斯门下，密谋策划充当一位机敏而坚实的笔杆子。后来，很遗憾，饱经世事的万能女青年们止不住情欲勃发，忠贞不渝的可爱幻想很快逃不过野蛮横生的思春期泥石流，正如茨维塔耶娃最不堪忍受每每欲意绵绵的勃朗特众姊妹，费尽毕生冷眼，将过去的诸多意念扔进废纸篓，通通送入虚空垃圾场。
眼下，莲子正陷于一场杀伤力极强的少女恋情之中。因而她对这座历经巨变的绿野城市已然再无印象，也丝毫体悟不出各地气候风物变化之中的奥妙，就如我们眼前这家拿坂本龙马当做招牌的古旧咖啡馆。手磨咖啡本身并无新意，然而这天下午，正值秋波潋滟，风光无限旖旎。周边邻座的许多年轻灵魂怪胎都被爱情横遭埋伏，老同学怎的见过这般交头并颈的戏水鸳鸯图？她屏声注视这些个惜惜吻别的通奸男女，结伴同游，孰能消弭往昔粘稠而致密的孤苦，如何饲养这追欢取乐的幽情暗愫，销匿神志，厮磨肌骨，用那眼睛说情话，用腰肢写情诗……
其后，我本人对那日昏头昏脑的土味约会实在了无半分印象，极其心烦。而残留脑海的旧事、泡影，我强调再三，无异于生命巨观的垃圾场，只因普罗大众最爱如虫子般你争我抢，吃不进的唯有良心，拉出来的全无思想……对此莲子只字未应，仍旧神游物外。此时半衰期发作的店老板娘又正巧兜售她在俗世如何摸爬滚打一步步上床的致用哲学门道，她在讲究生活漫长如一场马拉松，爱情不过一味魔幻以致蒙眼的薄荷叶佐料，主张现实更无逻辑，规劝我好死不如赖活，临别前又赠我一物，四四方方古色袋装咖啡盒，美名其曰出师凭证。盒子上的坂本龙马身着松垮和服，时髦大脸昂首前方，最下面一行刻录其响世名言：
世の中の人は何とも言わば言え、我がなすことは我のみぞ知る。**
*《万能青年旅店·乌云典当记》：“谁用运气换呼吸。谁用灵魂换稻米。”
**任凭千夫指，我心唯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