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其二）
永恒的激流始终席卷着一切在者，
穿越两个领域，并在其间湮没它们。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我始终双脚离地悬空，漂浮在广袤无垠的热乎乎的一层薄膜里。
出院时分，莲子赶来接我了。极度忙乱的重症病房在我半瞎、模糊的视角下张开一对枯黄干瘦的双臂，世界朝着无序的方向胡乱生长。当黑夜打造它浩瀚星辰下的不朽底座之前以及之后，我终于领会到人们以同样的方式以婴儿或老头的姿态离开又或躺回病床，生平穷极无聊，到头来毫无建树。死亡的两端其实并无区别。
这张病床的被褥好似年轮层层推进，床架子自四万由旬之底延伸至天际。床上从前离开的人和今后留下的人整整齐齐一个不少，在本人向来绝望的肥皂泡中脱离了时空的桎梏，成为一个个生老病死彼此堆垒无穷无尽的叠加态。成为溜圆滚肥的四维大毛虫。成为一长串食物、信息、光、语言输入输出的神经刺激。成为此起彼伏的海浪声。成为一本关于时间的书。成为一块石头。成为诗集。成为一对镜子的吻。
莲子终于被允许进入病房的时候，对面的床上已经空了。床单从中心公然伸至四角，笔直，失去挤压、抓挠所产生的褶皱。被褥叠好置入桌板硕大的床头柜。桌上空了，这里曾经摆放一本《失乐园》，之前的一位老爷子就在此地大声念诵弥尔顿追根溯源的英雄篇章。就像里尔克在诗中称赞永恒的激流那般。他猛力张开嘴，吸气，那些词语就流动了！纸张、词句就在房间里疯狂地流窜，一页一页彼此相连，字字珠玑渐入佳境，回过神了，大地已然溶解，所有的界限趋近消失……
莲子此时进门了，声音急切，深含不可言说、充满折磨的韵致，似方才匆忙下班。时间已经越流越慢，趋近停顿……它匀速的势头逐渐扭曲、消解了。它被奥古斯丁察觉了。它被笛卡尔思考了。它被普鲁斯特品尝了。它又被巴门尼德、柏拉图、黑格尔逃避了。它被狭义相对论的速度减缓了，它被广义相对论的质量阻碍了，它又被量子论非实在化了。它被粉碎了。
莲子过来了。莲子的脸更近了。时间即将停止……莲子的面孔倏的作云雾状散开了，我费力追想往日岁月莲子爱憎激烈、废话连篇的电子邮件，轻狂年代的斑斑劣迹，可怜可叹的棱角分明以及荷尔蒙泛滥所致的重重苦痛，桩桩旧事，竟如奇幻暴雨乌云下的蒲公英絮球，看似轻盈飘飞，实则惊慌疾坠，捉摸不定，庞大的水汽团遮天蔽日，翻山越岭落下巨足，这片树林几近承受不住；往事的枝叶在狂风骤雨的肆虐倾泻下装聋作哑，无声无息，冲刷不见。越是翻阅往昔，天色便越发昏暗，雨越下越大。于是我抓起记忆的船桨奋力前行，逆流而上，直追往日之前，企图发掘永恒激流的不竭源头。此前我已看不见任何的景致，仅仅感知到的是一股胎儿之梦朦胧所感的先祖遗音，自开天辟地以来激荡不绝的巨大回响，各族神话均留记载，描述千古之前及以后，滔天且混沌的灭世洪水将会伴随着它冲刷净化人间。我从此感悟出创世与灭世在上帝看来没什么区别。这股永恒的激流将会在真实世界的伟大机制下同时流向两端，不存在过去的源头与未来的尽头。而上帝竟是囊括世间事物的波函数！孱弱的人类呵！他们受制于自身的短视、贫乏的语法，就如构成世界的恶魔、天使和女巫摇身一变成了原子和电磁波而浑然不觉……接着我继续竭力嘲笑生活于精神病院之外的无聊世界充斥于贫乏的感动，脆弱的满足，个个魂灵倒栽犹如狗啃泥，仍自觉妙不可言……我已在莲子的重重容貌下迷失。
莲子又走到对面了。她拿起《失乐园》念诵。床单的褶皱瞬间又出现了，被褥凌乱，昨日卡普格拉综合征患者老爷子的悲凉脸庞悄然浮现，生离死别在所难免，然则现实滚烫，而且粗粝，不值一哂。老爷子怀揣着对冰冷世事的满腔热忱，自以为活在超善恶的光明纯净深处，暗自啃着不馊不腐的穆尔诗集当做精神食粮。他又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看作睡前读物，而波斯先贤比鲁尼的《古代遗迹》却奉之为圭臬。唉，光是名字就已富含魔力，更不乏熊熊燃烧的真理！……我如今又烦又累，兴味索然，兀自观察起莲子悦耳的嗓音，聆听她苗条的身材，感知镜子里青黑色学生制服短裙上的惊世脸庞。
我感知到了阴影波浪聚拢成的朦胧光晕，我感知到了载满炽热乡愁的列车，我感知到了轻工业园多情多欲无止境的繁衍期，我感知到了钢筋水泥混血巨魔，我感知到了千状万态海市蜃楼，我感知到了尤利西斯葬身鱼腹。
我开始感知这一切了。我感知到了它们与莲子。我感知到了未实在化的它们在云雾中与莲子共舞。我感知到了莲子的舞蹈。我感知到了波函数的舞蹈。我感知到了整个世界在舞蹈。我感知到了观测世界舞蹈的我。我感知到了观测世界的莲子。我感知到了观测莲子的我。我感知到了观测莲子的我感知到了莲子。我感知到了莲子观测世界。我感知到了莲子未作观测的世界。我感知到了世界是两面对照的镜子。我感知到了波函数的两面。我感知到了老爷子在念诵波函数。我感知到了镜子里莲子在念诵弥尔顿。
我感知到了波函数的坍缩。
“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