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溟

Misce stultitiam consiliis brevem dulce est desipere in loco.

©椿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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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连续镜像


(-5)
夏至,虫蟒渐盛。
“三维不可压缩navier-stokes方程解的存在性与光滑性…μ(t)=e^(t△)·μ0+∫e^(t-t')△b(μ(t'),μ(t'))dt'……”
莲子在靠窗的位置上,端着笔记本奋笔疾书。突然,她所坐的巴士车身晃了一下,水性笔趁势在纸上划过一道长长的曲线,脱手飞到一边去了。
思路又被打断了,她锁着眉。
“莲子同学,给。”
旁边紧挨了一头金发,温雅的声音把笔递了过来。
莲子抬头,对上一双水蓝色眼睛。
好像……是那个叫什么赫恩的医学系新人吧,多半是课题组丢来凑数的,理论上她没见过几次,对方的态度却是挺熟悉自己。
她默不作声夺过水性笔。
“到了,”前面传来女驾驶员的声音,似乎松了一口气,“都下车!”
天色灰蒙蒙的。刚从暗红涂漆的旧巴士下脚,莲子就闻见一股沉重的湿气,在半山腰盘旋吐信,她仔细望了三次,若玄蛇。
天黑时,骤雨或将至。莲子暗忖,各种意义上。
三轮山附近的绿色平常得很,皆是山区特有的高耸的林子,树干粗壮,枝叶亭亭如盖,远远地从山麓到顶上都厚厚皴了一笔。然而在这盛雨时节,湿热的土壤开始滋养比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要繁多的无脊椎生物,以及生物竞争带来的污秽。宛若古海洋“努”近在眼前,泛起原始的茹毛饮血般的味道。
莲子一行五人是昨天抵达奈良县,随后今早出发樱井市,巴士载上他们开往东部后又兜兜转转,据说是要绕开可能会挡着路的古坟群。
久失修缮的山路坑坑洼洼,巴士有时晃得厉害,硌得她屁股疼。
几天之前,莲子接到来自导师的新课题“三轮山生态考察”,以及一笔可观的经费。当然,她完全不感兴趣。说是考察,实则旅游而已,因为莲子已经高能物理专硕生毕业,并且正在攻读第二门泛函分析,完全用不上着手这种地生系的课题。
但令莲子意外的是,小组其他成员所属专业和本次课题也几乎搭不上边。好巧不巧,除了那个医科生之外,应数男生须田、材料学女生平沢、建筑学男生河崎,莲子都有些模糊的印象,也许在某些地方比赛里见过。竟有种临时拼凑的怪异感。
五人行至半山腰上。
“据说三轮山上镇守着大物主命,蛇是祂的使者,用来惩罚那些误闯神山的人哦。”
赫恩,那个新人,依旧自顾自地说话,从昨天在樱井汇合的时候直到现在还不见气馁的意思——事实上虽然走在队伍当中,至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都想和她搭上话。
“啊,好热。”
莲子远远地落在了队尾,水性笔在笔记本上继续演算。临近山腰,湿气似乎越来越浓重,闷热的山间小道使每一个人互相保持距离,莲子捋一捋前额的刘海,黏黏湿湿的触感。
忽然有人挡在身前,是赫恩同学。
糟糕。
莲子合上笔记,防备似的收起来。
“呐,莲子同学,到底在写着什么呢?”
“关于NS方程在三维不可压缩状态的存在性与光滑性……”
“呐,莲子同学,你听说了吗?这山,以前就发生过连环杀人案……”
莲子揉揉太阳穴,身边的人压根不在乎自己多么的讨人厌,也不在乎没人乐意当她的听众,一个劲儿地在她耳边滔滔不绝,仿佛绑定了的推销员。
再看一眼远远的山道,她感到阵阵头痛。费力张望下去,暗红涂色的巴士似乎开走了。下次来就是几天后了,那个年轻女子负责定时捎带一行人的补给以及接送他们。
结果,雨还是没落下过一滴,阴沉沉的云层就这样染上点点墨色,被夜幕淹没。
诚然,没下自是最好。
找到一片足够大的空地,五个人迅速搭好简易帐篷,放入睡袋,约定好时间后分头去拣干柴。
半小时过去,天色已经黑得不像话,三轮山几乎整座都沉入深暗中了。没有星星也不见灯光。
这时,营地终于升起火,却只照亮了四个人的脸。
莲子迅速扫一眼四围,平沢,河崎,赫恩。

(+5)
车子开在山区,这一路上少不了半程颠簸。
眼见那座缓坡圆锥似的山离自己越来越近,月见山头痛的老毛病又犯起来。不会又是麻烦的案子吧,她腹中牢骚。
女警官坐在副驾驶位,往车窗外伸了半个头,毒辣的太阳光就猛地喷落脸上。
她赶紧关上车窗。把冷气摁到最大,揉揉太阳穴。
这桩案子过后就辞职,她悄然想。
“麻理,法医到位了没?”月见山对驾驶位上的女子问。
“是的,月见山小姐。目前已经在收集身份物证了。”
麻理是她的助手,也是后辈,月见山已决定了,辞职的时候,向上头推荐她接替自己空出的位置。
“月见山……前辈,”麻理似乎放低了声音,“为什么您一定要走呢?法务省来人好几次了,他们明显——”
“已经没有必要了,”月见山知道自己的功绩足以升任,可是她已经累了,“……一个见到尸体就犯头疼的警官,更适合辞职去疗养院。”
“……”
两人走上山道。半山腰有一片还算宽敞的空地,大部分警员和法医都聚在那儿。
月见山走近时候首先看到的是整整齐齐的四具尸体。旁边似乎是一个墓坑,尸体原先就浅浅地埋放在里头。
离得远的地方蹲坐着一个女孩,本次的报案人。她浑身泥污,瑟瑟发抖,说着话的时候断断续续,逻辑混乱。月见山暂时不打算从她身上问出什么了。
初步尸检完毕,这些人不是同时死亡,而是先后顺序的;并且第一现场在别处,死亡后,才有人将尸体移入墓坑里。死因也十分复杂,每具尸体的死法各有区别。不过现阶段的首要工作是确定死者的身份。
最先被确定的尸体是一名年轻男性,窒息而死,脖子上有明显勒痕。月见山忍着头痛,从他身上搜出了证件。
死者叫须田。

(-4)
四个人立刻在营地周围展开搜寻。
在三轮山这样古坟围抱的重灵地,晚上除了阴冷的风再也听不出别的动静。随意喊一声就可以让回音从这个山腰跳到对面的山头。
但是现在,回音起起落落也都是自己这些人的声音。
莲子放弃了叫喊,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不妙。这地方,到处通讯信号为零,逼着人用扯嗓子的方式寻人。
她没有开手电。她不怕黑,但是不想看到黑暗中的某些东西。人造光,到底只能照亮一处,黑暗却围着她的四面八方。说不定,手电照不了的背面潜藏言语难明的……
夜空忽然些许明亮,隆隆骤歇。
这声雷吓了她一跳,头皮发麻。
莲子下意识转过身。
紧接着,更骇人的闪电划破夜幕,像一刹那铺天盖地的白练,把人造灯光都压了下去,草木虫蟒皆无所遁形。
在莲子面前几步远,粗壮的树干下,挥舞利爪的枝影里,须田平躺在地,他痛苦扭曲的模样好像嵌进了泥土里,永远地定格了。
他睁大了眼,凸着眼白,嘴边泛沫,一条出血性唾液从嘴角流出,斜斜地,而后又呈直角流向耳处。他的脖子上有条勒痕,顺着后颈向上,这一圈出了血,表皮几乎脱落。那个男人好像要嘶吼,却出不了声,手里要抓住什么,但失了力气。
在男人的身旁,围绕着半截断裂的树枝、散掉的蜡绳,还有乱糟糟的鞋印,那些印子踩了几圈,最终回到男人的脚下。看得出来他在死前犹豫、烦躁或是挣扎,也许还可能是什么祷告仪式,至少那一刻更像是不会轻易结束生命的正常人。
天上的光亮只照一瞬,暗了下去。于更大的暗处响起闷雷。
骤暗下来后,莲子几乎头痛欲裂,那响雷仿佛炸开在脑袋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冷静地呼叫同伴。
营地旁边,所有人围着须田的尸体。他们站成了一圈,仿佛什么悲伤的仪式。尸体看得久了,莲子也觉得受不了,她的头还在隐隐作痛。
但让她意外的是,大家赶过来看到尸体时都比较镇定,没有慌乱,充其量只是不知所措。
“挖出点地方,把他埋了吧,”唯一的男生河崎先开口,“天热,指不定啥时候下雨,尸体腐烂得快。”
说着就开始找埋坑地。
“等…等下,我们应该再检查下尸体,”赫恩看起来有点紧张,“至少得知道他怎么死的。”
河崎看都没看她,有点不耐烦,“死都死了,上吊自杀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可……可是说不定是……”但是没人理赫恩,像昨天碰面开始一样,现在依旧没人待见她。
……说不定是谋杀。莲子脑袋里突然蹦出这个想法。
莲子远远地看了赫恩一眼,那女生似乎又纠着什么不放,惹恼了河崎:“要报警,你自个儿去!山里没信号,接送的车还要好几天,有这能耐,就用两脚走市里去报警啊!”
赫恩抿嘴,最终没有发声。
埋了尸体,四个人都坐着一言不发,各自沉默地吃着晚饭。河崎还从包里翻出自带的零食,大口灌着饮料,好像浑然不知刚刚死去了一个同伴。
罐装的合成食品吃起来宛如嚼腊,莲子恍恍惚惚,眼前好像闪过须田仰躺着死去的画面,他狰狞的脸孔,脖颈的勒痕,树枝、麻绳……
她勉强咽下几口,匆匆结束了晚餐。
头痛消失,莲子很快就睡下了。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许许多多人死去了,但好像有哪里不对。
等她再次睁开眼,天已经微微亮了,白茫茫的雾气从林子里漫出来,愈看愈浓重。
莲子只是皱着眉头,她想不起来梦的内容了。
出帐篷时候,才闻着一股土腥气,莲子下意识踩了踩松软的土地,“夜里下过雨,但只持续了很短时间。”
即便如此,也足以把脚印冲刷得干净。
“醒了?”
此时火堆已经升起几许青烟,平沢早早地坐在边上,烤着面包。莲子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微笑地道了早安,面色红润,眼神有亮光,与昨天夜里郁郁的神情有天壤之别,甚而看不出一点点这几天不喜言谈的模样。
简直就是换了个人。
收起腹诽,莲子靠近她坐下。
涂上黄油,女孩撕出一半,递了过来。
莲子没有拒绝,咬了一口,味道比起昨天好上不少,腮帮子立时鼓起来,满嘴甜腻,“呣……亏你有心思用这种合成面包准备早餐呢。”
“不花下心思烤的话,又干又硬的早点你也咽不下去吧?”平沢依旧在笑,她的眼睛却看向别方,“莲子,是吗?”
“诶……是。”
“莲子,你瞧,就和这山儿一样,景色虽好,人若不是活着的,也欣赏不来……人比蚂蚁大,在这儿,却得惨得多,你说说,为什么就偏偏选了这地方……”
“你在说……什么?”莲子反应不过来。
“好像今天也看不见太阳呢。”平沢突然板起脸来。
“啊,嗯……是的。”莲子心里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反应不及,只是随便应着。
恰好这时候又一个人走过来,打着哈欠,“早啊,大家昨晚睡得怎么样呀?”
莲子只瞥了一眼,是那个赫恩。
没人搭理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赫恩在旁边的原因,平沢彻底沉默了,完全变回原来冷淡无言的态度。虽是奇怪,莲子这时候也不好问什么。
早餐在安静过头的烤面包里沉了半晌,有人憋不住了——
“那个……河崎同学还没起来吗?”赫恩问。
平沢没什么反应。
“再等等吧。”莲子也没办法。总不能特意进去把人叫醒,都是女生,终归不太好。
这次真的等了半晌。
但河崎也真的没从他的帐篷里出来。

(+4)
又一具尸体的身份被查出来。
在陈列死者的旁边不远处有一片乱糟糟的杂物,警员们已经整理出来的有帐篷碎屑、罐头、零食包装袋、塑料瓶以及一沓撕碎的纸张。
“死者河崎,男性,死于中毒,”月见山警官端详着手里的塑料瓶,瓶里还余下几毫升液体,她把这个交给助手麻理。
“拿去化验一下。”
接着下一具的身份也有了眉目,她注意到是一位女性。
瞬间,不知为何脑袋里又开始胀痛,好像多了点什么。

(-3)
当三个少女察觉到异常,一起冲过去掀开帐篷时,里面悄然无声,饮料瓶摔在地上,开着口,睡袋湿了半边。
在帐篷口仅有的亮光下,河崎的神情显得惊恐极了,也愤恨极了。他眼睛瞪得老大,嘴巴是张开的,唇边泛紫,脸上有些许抓痕。他只有上半身伸出睡袋,皮肤也苍白得没有血色。他是和衣而睡的。
河崎在死前一定是在大口喘气,双手没有目的地乱抓,扭起躯体、翻了身,因为帐篷内部也有撕破的痕迹,但是他出不了声。喉咙里全然一片灼热,意识也逐渐逝去。
最后,他仰躺着张开了双臂,略微上举,看上去像是要拥抱天空,但被束在了可笑的、卑微的一顶帐篷里。他的两腿叉开,也似乎要争取最后的解脱,然而直到失去体温时都没能蹬开自己的睡袋。
男人在黑暗、寂静里,独身一人迎来结局。
看到这一幕,莲子头痛不断地加剧,几乎要昏过去。另外两个少女也好不了多少,脸色僵硬,一昼夜下来死了两个,任谁的精神都遭不住,一时摇摇欲坠。
回过神来,三个少女你看我我看你,好像这样能看出凶手是谁似的。
最后还是赫恩开口:“埋之前……先检查一下尸体吧?”
话是这么说,但见旁边两人谁都不愿上前的样子,莲子只好蹲下来,靠近尸体头部。
“从面部和嘴唇的情况来看,死因毫无疑问是中毒,”莲子在尸体左右找了一遍,又把河崎的背包里的东西翻出来,“分配的合成食物和自带的零食都没拆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瓶饮料。”
赫恩反驳:“河崎同学昨天晚上就已经喝了啊,也可能是零食饮料都有毒,在睡觉的时候毒发……”
“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条消息,”莲子突然用手电照进尸体的嘴里,赫恩和平沢立刻别过脸去,“从口腔的溃烂程度看,河崎在凌晨时段突然毒发身亡,确切的说死亡时间不过四个小时,顺便一提我的生物钟还是蛮准的。”
平沢迟疑一会儿,说:“自杀……的可能呢?”
“这话你自己信吗?”,莲子把薄薄的床单掀起来,“河崎特意在凌晨醒来往饮料里放毒药然后自杀的可能性……嗯哼?你们来闻闻这个,床单上有股味儿……你们什么眼神?我是说,饮料洒了的味道!”
莲子辩解着——
“这一圈都有味儿,说明什么?在河崎死前饮料洒得到处都是,因为死亡之后饮料瓶摔下来也只能洒到一个方向而已,”莲子放下床单,“不得不说,凶手作案的过程中出现了巨大的失误。”
“失误?”
“凶手在凌晨潜入河崎的帐篷——这个时候一般人都睡得很沉,凶手在瓶里投毒准备给河崎灌下,但却没想到,河崎在这个时候醒了!河崎虽然不是完全清醒,但也不会任由人灌东西,自然会拼命地挣扎……结果饮料洒得到处都是,还有抓痕,睡袋脱去了一半。”
莲子找到盖子,给瓶子封了嘴,扔去角落。她重新和两人站到一起,凝视男人死亡的模样,好像要把这景象刻进脑子里。
“我们收拾收拾吧。”
于是,河崎为须田挖的坑,终于把他自己也埋了进去。

(+3)
月见山有些记起,她来过这里。那时她还不是警察,可能是学生时期的事?总之是久远的回忆了。
这座山一直让她感到不适,感到年轻韶光里的旧账被当众翻出来似的。也许之前她只是抱着早点结案请辞之类的思量,现在,她却对这桩离奇的案子感兴趣了。不论是连续杀人的恶劣性质,还是略有模糊的记忆,她都打算对本案凶手追查到底。
月见山仔细观察了剩下两具尸体,无疑都是年轻女性。
其中一具的死亡时间未确定,但依据死者衣物上沾的泥灰以及几处伤口来看,似乎还很新鲜;证件上的信息比较模糊;从墓坑里挖出来的时候就显得稍有干瘪。这说明此人死亡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被移入坑内,而且尸体被放在外边暴晒了一段时间。
因为三轮山常年水汽笼罩,土壤潮湿,尸体只要是及时埋入就几乎不会损失水分。
按照风水来讲,三轮山就是上等的葬地,虽然月见山年轻时有所了解,但她已经不信这类学说。
排除致命伤,尸体上有许多小伤口,手上还有刀疤,这让她感到略微违和,却也找不出奇怪之处。摇摇头,女警官看向旁边的尸体。
另外一具女尸则是及时埋掉了,因而保存得十分完整,出现的尸斑也很少。死者的容貌几乎与生前一致,短发,白肤,少女特有的姣好身形。难以想象她是割腕而死的。
这般杀害少女的人,也定是疯了。月见山开始痛恨那个凶手,又对自己最初敷衍了事的心思感到羞愧。
忽然,附近林子里有奇怪的动静。月见山抬头,只见麻理一脸焦急地跑过来。

(-2)
不得不说,杀人剧发展到现在已是最后的僵持阶段。
有些事,莲子故意没说出来。譬如,杀死河崎的凶手在遭到反抗后导致饮料洒得帐篷里都是,因而,凶手所穿的衣服也难免沾上。
为了消除气味,凶手必然换过衣服。
平沢、赫恩,或者藏在暗处的未知第三者。
莲子撑着头思索。
如果人数再减一员,那么几乎就会陷入必杀之局了。现在,她们谁也不得单独行动,相互监视,彼此大眼瞪小眼,绝不踏出营地一步。
“没想到,我也还做到这种事——坐着待上整整一天,除了发呆还是发呆……啊!眼睛好酸。”说这话的是赫恩,她到底是无聊坏了,没道晚安就爬回了帐篷。
东边的夜幕已经完全拉下来,星月晦暗不明,莲子忧心忡忡地眺望山外,若有所感。
这应是最后的黑夜了。
莲子没有睡觉,也没心思睡下,她相信另外两位也是。不过她却没有害怕凶手。
莲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她白天时候偷偷从河崎身上搜出来的,当时赫恩平沢站得很远,都是没注意到。纵然这夜无光也没关系,她早已记住了纸上的寥寥几笔符号。
(5.6,2π/5)。
白天看到的时候就很奇怪了,河崎死前反抗力度很大,身体姿势有所扭曲几乎是必然的。
但是他没有。
河崎在最后双臂伸展略微上提,两腿叉开,并不是出于偶然,而是临死前拼了命也要摆成这幅模样——而这正是达·芬奇《维特鲁威人》的人体姿势。
幸亏河崎没有像维特鲁威人一样裸体。
让莲子确信这是关键线索,而非什么死亡行为艺术的是,河崎的专业,建筑学。没有修习过人体建筑学的,很少会知道人体不仅仅可以当作精度较高的比例尺,也能看成坐标系。
莲子开始在脑海中构建一个人体,四肢张开,那么原点就定在人的肚脐,以它为中心,它到右手手指尖的距离为半径,用圆规画一个圆。那么左手手指、两脚脚趾都会与圆周接触。
此刻莲子站了起来,她的目光好像穿过了自己面前布幕射向河崎搭过帐篷的杂物堆。
“我们所住的帐篷,俯视图是正方形无疑,”她把想象中的人体模型双臂平举,两腿并拢,“头部所对的一角是π/2,按逆时针顺序其他三角分别对应右手,两脚,左手,弧度是π,-π/2,0,所以2π/5的方向是……”
莲子从帐篷里走出,直奔一个方向。
竟然是在墓坑。
这埋人的地方倒是挖得挺阔的,而心算出来的位置误差过大,明显出不了结果。
莲子再盯住不远处的“原点”,以它为起点,自己的脚下为终点,开始调整位置。此时她的脚正一步步接近坑穴,莲子也没低过头,似乎不关心自己就要掉进去。
最后,脚步在墓坑边上停住了。
“这里?坑旁边的空地?不对不对,地方没错,应该是在空地下面……埋了什么。”莲子蹲下来,两只手伸进坑里,往边上扒土。
忽然,她扒到了一只手。
瞬间,莲子的脸色难看起来,眉宇间的线条紧绷。与此同时,手上挖的速度越来越快,大脑也在飞速运转。
莲子的眼神渐冷,她并不惧怕多出来的尸体。但她此时已经确定了一件事:不存在隐藏在外的第三者。凶手,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在碰到那只手的刹那,莲子立即想到,这墓坑原本是河崎为埋放须田所挖,所以,这个位置也是他选的,“假如我是河崎,今晚是那晚……”
莲子看到,河崎本是打算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下去,把须田的尸体埋了完事。谁知这一下,竟是挖出了个死人!显然,这不是他们几个学生中的任何一个,但不妨碍河崎联想到谋杀案的可能性,这具尸体是凶手埋下的。一瞬间冷汗直流,他把铲子挪了点位置,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挖。
紧接着就是河崎凌晨被毒杀,因为凶手要封口,不想让人知道这里埋着未知的尸体。倒推回去,不难得出,河崎挖墓坑的时候,凶手当时也在现场,亲眼目睹河崎选了一个位置,一个最后把他自己埋进去的位置。
在接触到这具陌生尸体的手的一瞬,莲子在脑中一遍遍模拟了河崎的死亡前夜,此时她已经把这尸体挖了出来。
没有用上手电,莲子开始凭借触觉判断尸体样貌:首先皮肤干瘪,是没有第一时间埋下、在外暴晒过的结果;粗糙度很低,汗毛疏而少,没有喉结,第二性征……是女性;伤口,心脏致命伤;衣服干燥,沾上的泥巴软硬程度不同,说明曾经被扒出来过。
莲子凑上去细细一闻,“果然,有那瓶饮料的气味……”
她突然想起,河崎意识到有谋杀案,但他缺乏防备,最后还是被毒死了,因为他不知道凶手就在他们之中。
“以‘凶手就在我们之中’为前提,倒回河崎死亡之前……”,莲子冷汗涔涔地回忆从抵达三轮山直到河崎被杀,所有的可能的接触,与河崎有过接触的——
「要报警,你自个儿去!山里没信号,接送的车还要好几天,有这能耐,就用两脚走市里去报警啊!」
她与河崎发生了冲突,她亲眼目睹了河崎选择的那块位置,接着她又上前劝阻……
就在莲子以此为假设,验证所有事件过程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低声叫她。
“——莲子!”

(+2)
月见山跟随着她的助手赶到的时候,林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浑身脏兮兮的,衣服多处划破,头发散乱。她双眼无神,不停地发抖,像受惊的野兽。
月见山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把餐刀。
女子抬眼,看到了月见山,她打个冷颤。倏地,她眼神变得凶狠,猛然朝着月见山冲来,手里紧握着刀。
月见山飞快地闪过身子,接着趁女子反应不及按住了她的双手,打算夺刀。女子拼命反抗起来,一个劲儿地拿刀刺月见山。
眼见两人身上就要挂彩,麻理立刻招呼人帮忙。一群警员冲过来,把女子控制住了。
女子还没放弃挣扎。
“我不想死!”她疯狂地喊,“凶手会把所有人都杀了!”
月见山迅速答道:“我们是警察,你已经安全了。”
女子呆住了会儿,嘴里喃喃,“警察……?”
她终于安静下来,被人带走。
幸存者的发现,并没有为案情带来任何转机。因为这个女人已经精神失常,无论问及什么,她只会回答一些毫无意义的字眼。
“幸存者……”月见山看着毫无进展的山域搜索报告,“四具尸体和一个发疯的人。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1)
“……莲子?莲子!”声音传来,“是你吗?”
莲子转过身,对方忽然开了手电,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她下意识闭了眼睛。
她听出来了,喊的人是平沢。
是我啊!莲子睁开眼,本来想这么回答的,但她发现自己手上抓着的那具陌生尸体,上面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伤口在手电的照明下呈鲜红色,那些伤口还有少量的血液渗出,自己双手满是泥污的模样被照得清清楚楚。
莲子不由一阵火气,几乎怒极而笑,她立刻明白了那句「是你吗」的含义。至于为什么平沢恰巧这个时候出现,也大抵猜了出来。
“不是我……”莲子绷着表情,她只能如此回答,喉咙里哽咽。
“是这样啊,”平沢点点头,反应意外的冷静,她指着莲子手上的尸体,“这人是什么情况啊?”
“伤口很多,很杂,包括心脏上的致命伤,都是不久前留下的新伤口,血的颜色也比较亮,看上去像是死去的时间没多久。但是在已知这具尸体已经死亡不短时间的情况下,就能得知这些都是为了伪造死亡时间而制造的假象。因为伤口数量与这点出血量严重不匹配,至于血液颜色,应该是使用了抗凝血剂枸橼酸钠。常用的食品添加剂,不难取得。”
“莲子。”平沢好像并不关心眼前的状况,也没有质问的意思。
“嗯……?”
“呐,莲子……晚上有点冷呢,三轮山的晚上,”平沢的声音忽然虚弱了下来,“三轮山……我想象过,我拥有这一片地方……虽然不曾来过,但我拥有着它……莲子知道吗?因为它会一直在这里……总有一天……会再见……”
平沢的声音越来越弱,手电掉在地上,滚了两滚。
光在夜幕里照出一条通路,点亮了沿途尚温的鲜血。
“平沢?平沢!!”莲子搀扶住她,捡起手电,发现平沢的手腕血肉模糊,已经来不及了。
很快,她的呼吸、心跳全部安静下来。一股气流吹拂过她,最终归入到三轮山的土地里去。
莲子一言不发。
站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发现臂弯里的触感越来越凉,这才记起,平沢已经死了。
她把平沢抱起来,埋入墓坑,然后返回,把那具女尸也埋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莲子径直走向平沢原先所睡的帐篷,举起手电往里头照了照,看见了预想中的人,赫恩,她神色平静,此时正手上正翻着一本日记。
“杀了那么多人,你还真是坐的住啊!”

(+1)
四具尸体……须田,河崎,平沢,莲子,这就是全部的死者了。
月见山回头,看见那个报案人正在跟一名警察站在一起,眼里茫然。
“问出来什么了吗?”
“没有,”警察回答,“很麻烦,她受的刺激太大,好像失忆了。”
报案的电话是她打的,似乎从一个信号很差的地方打来,案情也叙述得支离破碎,接电话的警察为了弄明白怎么回事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她说因为她对活动不感兴趣,于是给这些人管理经费,负责每隔一段时间送来补给,事实证明她的账户里确实有一笔可观的数字。
原本准备的食物以及其他物资足够撑三天,等到第三天她再带补给时候,却没见任何人下山来取。
她觉得不对劲,因为山的坡度缓,山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她开来的车。左等右等皆不见人影,她只好上山去找,结果在一个坑洞里发现了尸体。
勉强回忆了这些,再问她,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会不会是装出来的?”麻理在旁边小声问。
“不像,按照心理测评结果,只能送去精神病院,”月见山摇摇头,而且她最明白,亲眼看到连续杀人案是一辈子的阴影,恢复的希望都不大。
十多天眨眼而过。案情基本告破,因为局子内部普遍认为凶手是四名死者中的一位,杀死了其他三人然后自杀,幸存者躲进山林深处逃过一劫。
凶手名叫莲子。
据推测,莲子的心理状况存在问题,她的家人也反应了此人精神不稳定,平时行为古怪。
因此,凶手已经死了,不需要费力去抓,警局里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除了月见山。
“前辈,怎么还在翻档案?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麻理瞅了一眼,问她。
“是啊,已经破了,”月见山翻到“幸存者”一页,停了下来,“三轮山…好像以前也有类似的案子?”
麻理有些歉意,“没听说过呢,需要我去一趟档案局吗,前辈?”
“那就免了吧。”
“诶,前辈你说,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凶手其实没死,莲子只是一个替罪羊……之类的?”
月见山笑了,“这是破案,不是推理小说,没那么多华而不实的弯子,谁会闲的没事出游戏难题耍警察玩?”
“嘿嘿,也是哦。”
“对了,听说那位幸存者住进了精神病院?”
“是啊,前辈,不过好像没办法恢复过来了……前辈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月见山眼前浮现四具尸体的惨状,“没什么,我想……我该辞职了。”
她要去看望那位幸存者,她一定要追查到底。

(0)
「梅沢,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赫恩翻着日记本,上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梅沢……是谁?他们中有这么一个人吗?莲子隐隐感觉到不妙,头又痛起来了。
她把这些先撇到一边,“赫恩,还这么镇定,凶手的身份都已经暴露了。”
“你说我是凶手,无非就是因为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凶手不是我就是你。”
赫恩合上日记本。
“不,凶手只会是你,从须田案开始,你就着手其中了,你打算把这桩案子伪装成自杀,确实,夏季的树枝水分足、韧度强,支撑住人的重量一段时间然后断裂的情况不是没有……但你却在现场扔下一圈松掉的蜡绳,要知道蜡绳表面光滑,不可能造成死者脖子上表皮脱落、出血现象的,因为只有表面粗糙的绳才能留下这种痕迹。另外,我们营地里帐篷所用的防风绳都是尼龙的。正好,尼龙绳表面是粗糙的。其二,其脖子上的勒痕,如果上吊的话勒痕应该顺着后颈偏上,然而须田的勒痕却是偏下,显而易见是被人勒死的,而且勒死他的,必定是一个身高低于他的人。我还注意到须田嘴角的那条带血的唾液痕迹,痕迹的方向先是从嘴角斜向右下,接着突然变向冲向耳朵。这说明死者在死亡时先是直立,头部并向右斜,接下来就是仰卧。这同样否定了自杀的可能性,因为,无论如何,直立自杀不可能出现这种出血性唾液痕迹的走向。”
“至于河崎案,正巧是杀人灭口。不管须田死掉的那晚你们争执了什么,河崎显然看到了你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当然,河崎也不可能清楚凶手近在眼前,你当时苦口劝说实则是在威胁他,结果被当做耳边风,他也因此迎来了死局。可惜世事难料,灌毒的饮料却不小心洒到了自己,你不得不将沾了味儿的衣服处理掉。而更不巧的是,河崎拼了命也要把你的秘密抖搂出去……说起来也奇怪,这里所有人只有你的态度不一样,这太违和了,该不会所有这些都是你的策划吧?”
赫恩伸起手掌拍了三下,“有点意思,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要策划这一切呢?”
莲子皱眉,她想不到,但凶手的可能性已经全在赫恩了。
“看来你不明白,”赫恩的声音变得很冷,“因为你什么都忘了。”
“你什么意思!?”莲子心里陡然一惊,她尖声质问起来。话音刚落,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这些现场是我故意伪造的,可杀人的,却不是我。你别忘了,至始至终是你在发现死者,你自己沉浸在解密游戏里——而这所有,都是我为你专门设计的!”赫恩冷着脸站起来,“你也应该发现了,这群人根本不在乎谁死,现场的情况毫无意义!”
莲子捂着头,她咬紧牙关,眼前的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赫恩靠近莲子,她说道:“还没想起来吗?这些人,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他们彼此不相识,却有个共同点——想自杀。我为他们安排了这座上等的葬地,三轮山,景色秀丽,大物主的传说,还有古坟时代遗留下来的王族葬场,没有哪个轻生的人能拒绝这座神山!”
赫恩的声音继续回响:“他们所有人都用了我安排好的名字身份,这些假名就是当年你曾经杀害的那些人的名字!怎么样,你想起来了吗!”
当年……我杀害……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当年,住进精神病院,你……是谁?”莲子摇着头。
赫恩气愤填膺,“我是为了查案子,特意和你一起住进医院里,结果你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过了一段时间就会丢失,这样下去根本没有进展。不得已,我才策划了这一切!”
莲子突然头脑一阵清明,她勉强抬头,“不对,你完全错了。”
“还要抵抗吗?”赫恩冷笑。
莲子叹气,“错了啊,我不是什么真凶,你也不是警察,你已经疯了,他们全都是被你杀的。”
“你胡说什么?”
“真正的警察,会做得出来杀人计划来?也许一开始你确实邀请他们来这里自杀,可惜,你等不及了。随后计划处处不顺利,你气急败坏,在短短时间内杀了三个。平沢,应该是梅沢,曾经不止一次和我交谈,她说起话来挺古怪的,现在我明白了,她动摇了,她开始害怕自杀,但是你杀了她!如果不是我赶到及时,那本日记也不存在了吧!”
“事情到现在这地步了,你还要狡辩!”
莲子垂着头,“我和那案件无关,我根本没有参与进去,只是负责给他们管经费送补给,等我找到他们的营地时,却只有尸体剩下了。”
“虽然被吓坏了,但我还是下山报了案,当时害怕极了,浑身发抖,最后我住院了。而你,才是当年的幸存者,你当时发了疯,憎恶自己的无能,和我一样住院,病情却不断加重,把我幻想成幸存者即真凶,现在又策划好这些报复我这个假想的凶手。”
“看来你是什么也没记起来!”赫恩竟然笑了出来,她抬起手掌,“看见没有?这手上的刀疤就是当年我做警察时候与人搏斗留下来的!”
莲子却想到了,那具陌生女尸也有这疤痕,“不,你把真正的警察杀了,那具你藏起来的尸体才是警察!你杀了她!”
赫恩猛地扑过来,她手上握了一颗长钉,上面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污。
“果然,你就是用帐篷的地钉杀害的平沢!”莲子急忙闪出去,她一踢脚下的绳子,另一颗地钉被她拔了出来,整个帐篷直接失去支撑而倒塌。
“别想逃跑!”赫恩爬出帐篷继续追莲子,她手上拿了好几把餐刀,飞快地掷出去。莲子只好身子一偏,钻入林子里,她把地钉插入土里,绳子另一头绑在树干下。
赫恩冲过来时愣了一下,她看到了一圈绳子,而这正是须田被杀死的树下。赫恩一时没注意到脚下,被绊倒了。
趁这会儿,莲子冲了过来,一脚踹在她脑门上,赫恩翻了个身,顺着坡滚落到林子深处去了。
莲子收起绳子,回到营地,才发现天空已经蒙蒙亮。时隔几日,晨曦终于显现身姿,似白似红,白的似雾,红的像血,匿在深山的阴气渐冉被蒸开了。
此时莲子已经浑身伤痛,筋疲力尽,她一步一踉跄地下山。
蓦地,头又开始疼痛。她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那就是报案,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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